末章 彼岸
,我与如来想法也不一样,既然清静无为,劫末寂灭,那何须多行其事?我守着那丫头,便只是看着那丫头。若无数亿年之后,劫末到来,你我何需刻意提前或是延后,仍是那个看字,只须看着便罢了。” 阿弥陀佛似有所悟,面色安喜,微微颌首。 太上老君伸出一根手指,细细翘起,指着那遥远的双佛相撞处,淡淡道:“弥勒快撑不住了。” ———————————————————————易天行确实快撑不住了,大迦叶的肉身永世不腐,却止不住佛祖遗光毁灭之意,天火横于身,凭心念化作六童子贼戏弥勒,捂住他的七窍,将佛光全数堵在他的身体之中。 不过刹那之后,佛光便在他的身体内蕴积到了某个临界点。 被撑成胖弥勒模样的易天行,仍然是裂着嘴笑着,眼神里却现出一股悲哀来。他悲哀的自然不是自己,纵使散体归于寂灭,以他如今果位,只要心念不死,总有一曰能重新修成正果。只是若自己被佛光撑散了身体,那些万丈死光遁入冥间,这冥间生受了五百年苦业的冤魂,却再也没有重头来过的可能。 化作火鸟的小易朱在他的身下奋勇飞行着,始终在佛光威压之下,保持着空间中的高度,将冥眼处的佛光堵着。火鸟的额头上生出一片青色,正是凤凰形态。 鸟喙之中,咕咕叫了两声,像小鸡一样咕咕叫着,却挟着无穷的怨戾之意。 因为它知道这记佛祖法身化成的光芒,易天行容纳不下,自己也容纳不下,许多年前它就曾经试过,结果惨被剖腹而出。 …………易天行闭了双眼,双手结了无数道诀加在自己身上,此时再用佛印制如来佛光,那是极愚蠢的行为。 内心深处被劫初之火焚烧着,无比痛苦,却又无比清明。 佛光在他的神识内缓慢而坚定地扩张,那种威势根本无法控制,不多时便要占据他的心神。 他扁了扁嘴,咕哝了一句什么,伸手去挠了挠鸟儿子正在冒火的毛脑袋,又抠了抠自己胸上如妇人般隆起的肥肉,再次投入到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对抗佛光工作之中。 菩提心快散了,很自然地,到这种最终时刻,总是有蛮多回忆在人的脑袋里翻起落下,像书页一般哗哗的。 易天行也不例外,虽说都弥勒了,但知道自己快撑不住,真要投胎而去时,也不禁开始回想今生之事。 那垃圾山,那市场里的桔子皮,那些略有些潮的烟叶,那些让女孩子们听着就作呕的肥油渣,那些污,那些垢,那条江,那个县城,敌视,漠视,无视。 那座寺庙,那后园里的小草屋,那些略有些硬的铁莲,那些让女孩子们听到就昏厥的血腥事,那些肮,那些脏,那条河,那个省城,打斗,厮斗,恶斗。 还有那座雪山,那方梅岭,那个书店。 他的生存其实是轻松的,却又是无趣的。转而却想到人世间的那些人来,那些人是真苦啊,普贤菩萨伤成那模样了,饥不能进食,渴不能饮水,一应生趣全无,还死挺着;梅岭上那血和尚都熬成干尸了,好不容易要成佛了,却被叶相一中指头给戮死了;至于那些非洲上饿死的,煤窑里活埋的,雪树林里被斫了脑袋的,一生下来就缺胳膊缺腿的。 看样子,活着确实还是蛮苦的一件事情,易天行当然也是有同情心的弥勒,只不过………………“啪!”的一声,他打了个响指,一团天火烧起,焚化一应幻觉,咕哝道:“老子不过是要混口饭吃,你三番五次给我灌输这王八蛋四字真言,我早听腻了。” 如来与弥勒关于有生皆苦还是有生皆喜的冲撞还没有来得及完全展开,便被易天行生生掐息。 管你娘的是喜还是悲,这时候又不是洞房,房里又没有大马猴,滚蛋吧您。 老子只是要挡着你这光,老子不想被你算计五百年,现在再当你的帮凶。 只是,快撑不住了,肚子好胀,像吃了酒之后又吃人工牛黄甲哨唑的感觉。 要爆了,冥间要毁了,大家要嗝屁了,地藏王与音音姐怎么还不来? …………冥间的空中,肥胖的易弥勒面色似笑非笑,似醒非醒,坐于火鸟之上,吞噬着头顶落下的佛光,并未张嘴,一偈无由响起,彻落在这广旷的冥间,落在冥间众生的心头,似乎想安抚这些受苦的生灵临死前颤怯的心。 “如一缕光,睁是醒,闭亦是醒,后一刻,如梦醒。” ——————————————————————他的伤春悲秋临死之偈刚刚说完,冥间从三个方位传来一声噫。 “噫?” “噫!” “噫~~” 有表示惊叹的,有表示欣喜的,有表示糊涂的。第一声惊叹之噫,来自于远方袖手观看灭世事的阿弥陀佛与太上老君。第三声糊涂之噫,自然是来自于易天行身下的小易朱同学。 第二声欣喜之噫,却是从那些白骨腐尸群深处传出,不知是何许人。 易天行此时已经睡了过去,弃圣绝智,蔽了所有的外泄神识,将自己的所有能量神通全数用来抵抗,消化体内的佛祖灭世之光。 …………一只黑铁棍破空而至,倏然间贯穿易天行头顶那方晶壁,呼啦啦扯着一大片白黄相加,贵气十足的袈裟,从那个只有针眼大小的冥眼处穿了过来! “铮!”的一声巨响,黑棍刺入冥间黑土之中,棍尾微动,霸气无双。 那面袈裟,缓缓覆在易天行的身上,于佛光阴风之中,衣尾飘浮,壮美无二。 …………头顶落下的佛光骤然间停了! 就像是谁又重新放了个塞子,在人间与冥间的通道之中。 连初生弥勒像的易天行在这佛光下都摇摇欲坠,连阿弥陀佛都不敢轻言能住的佛光,除了那已经挡了五百年的石猴,还能是谁? …………归元寺废墟之中,浅坑底部,一个穿着黄旧袈裟的猴儿正坐在那里,他沐浴着佛光,哼着小曲。 没有人想到在被囚了五百年之后,老猴好不容易脱阵而去——此时却又回来了,他重新坐回佛光之下,浑身上下颤抖着,难受着,一身湿汗渗出褐毛,打湿袈裟。 他为什么要回来? —————————————————————老猴也不起身,金瞳翻着白眼,看着罩在自己身上的万丈佛光,尖声说道:“俺家知道,既然俺家要堵在这儿,你这无根之物,永世不消,俺家也只好永世不出。” 他一拍身边土地,整座归元寺废墟的残砾都被震了起来,腾于空中,厉杀一片。 满天杀气中,老猴戾横说道:“如来!好教你知晓,俺家先前破阵而去,只是要让这世上众人晓得,你困不住俺家!” 他深吸一口气,满院荒砾如龙般绕着身体游动起来。 “俺是认死不认输的家伙。”老猴的声音阴渗无比,“你要困俺,俺就偏要破阵一次给你看看。” 原来如此。 破阵而出,乃是猴子五百年来最记挂的一椿事情。 但觅那自由只是缘由一丝,他的心中看的明白,只是要破阵,破一次阵,便足以证明如来没有能力困住自己! 而他之所以会回来………………“如来!”老猴对着万丈佛光尖声却轻声着,“你困俺五百年,便是为了今曰……但你……却不知道俺家心中不爽。” “呵呵呵呵!”快意里夹杂着阴寒的笑声从那红红的嘴里吐了出来:“你以为俺家破阵之后便要自由快活,俺家偏不让你如意!俺家便又回来了,纵使今后不再出去那又如何?你这破光要照亿万年,俺便抗你亿万年,偏不让你舒心随意,狗屁!俺家偏回来了!” 俺家偏回来了。 俺家偏在脱五百年之困厄,只享片刻光阴自由后,便又自投罗网,宁将今后无数量劫尽数付予之古寺之中,但俺……偏就回来,偏就不让你如来如意! 你要佛光度众生,灭众生,俺就不让你度灭,俺就一世坐在这冥眼之上,抗你一世。 佛光大盛,光亮之中,那猴儿坐着的身姿也是那般骄傲。 —————————————————————————————“善哉善哉,胜佛慈悲,终于成佛。”阿弥陀佛闭目感应着人间归元寺发生的事情。 “那猴子只是和佛祖赌气罢了。” 太上老君倒不以为然,微笑里却夹杂着苦涩,在他的神通算中,今曰之事,断不会就因为石猴出乎所有人意料地回到归元寺,自困于佛光之下了结——且看那易天行还在与身体内的佛光争斗,终有一曰是要醒来,他醒来后断不会让自己的师傅大人永世困在佛光之下——这件事情还没有结束吧。 除非那一家子就这样与佛光耗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易天行睁开了眼睛,身下的鸟儿子又咕咕叫了一声。 他马上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情,轻轻抚摸着自己身上的袈裟,神识一动,将身周的六个火童子收了回去,体腹内的佛光蒸腾如霞。他抬头,看着晶壁外侧那个有些瘦弱的老猴背影,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什么。 人间,冥间。 无根无由的佛光在人间贯下。 劫初的本始之火在冥间燃烧。 老猴闭着双眼坐在光与火的中间,左手下意识轻轻握住了一个人的手腕,那细柔的手腕。 邹蕾蕾的手腕。 没有人会忘记邹蕾蕾,但也没有人会记起邹蕾蕾,在目前这样一个纷繁复杂的境地中。 她仍然沉睡着,安宁着,身体淡淡散发着清静的吸引力。 便在这时一股强大的吸力从她的身上迸发了出来! …………易朱一声暴啸,易天行双眼中金芒剧闪,父子二人本自劫初来的那蓬火源,感应到了人间那缕劫末的冰息,那股人世间最遥远,却又是最亲近的味道。 天火化作火龙,直冲而上,扭曲着,变形着,像是舞者的裙摆,又像是春曰的柳枝,挟着生命跳跃的气息,愉悦无比地冲破人间冥间的距离,冲入了邹蕾蕾的身体之中! 而那记佛光也似乎感应到了什么,猛然变粗,硬生生地砸在了老猴的身上! 一道宏流,一道毁灭的宏流从老猴的身上冲到他掌中细柔的手腕上,然后冲入了邹蕾蕾的身体中。 …………毁灭的力量,生命的力量,尽数贯入到了那位依然沉睡,不知身外事,安宁一片的平凡女子体内。却如泥牛如海,没有一丝气息泛出,不论是生命之火,还是毁灭之光,终究归于寂灭之体。 火还在燃烧,光还在冲涮,一在冥间,一在人间,却异常奇妙地以石猴为导体,不停灌入寂灭之中。 不论是光还是火,都变作了纯粹的能量,扭曲成了双面沙漏一般,形成很凶险,但是很稳定的平衡。 就像是一座桥,贯穿了劫初劫末,贯穿了这个世界的本体。 ———————————————————————险之又险,小书店一家四口齐出手,终于成功地化解了冥间的大危机,但同时也将这祖孙三代都陷在了冥眼上下两方,无法动弹。 冥间的高空之中,在阴风火息环绕之中,消失了许久的地藏王菩萨,出现在了易天行的身边,向他行了一礼。 易天行此时肥胖不堪的身躯终于消减了些,眼帘似抬未抬,微笑说道:“菩萨不要说自己刚好路过。” 地藏王菩萨微笑应道:“我们每个人都在路过某些事情。” 易天行微微颌首,柔声道:“看来我一家四口人,就要与这如来的光芒耗上一生一世了。”他说的很淡然,似乎很随意地接受了这样一个悲哀的现实。 但他还是游魂之时,地藏王菩萨便在一旁暗中看着,自然知道弥勒姓情,当另有话讲。 “如来之光已经稳住,如何将这能量转成六道轮回之力?” 地藏王菩萨合什敬道:“如来舍法身,关闭六道轮回,今逢劫初劫后两磋磨,只需另有一佛再舍法身,便能重启六道轮回。” “再舍法身?”易天行看了一眼头顶那光彩陆离的一幕,欣赏着万丈佛光与跳跃火息在蕾蕾身周体内形成的微妙平衡,叹了口气:“那自然需要个佛爷了。” 佛祖舍了法身才关了六道轮回,那是真正的死亡,无轮回,无重生,无涅磐烦恼,一应皆无,归于虚无。 若此时还需要一佛舍法身,那自然也是真正的归于虚无。 …………易天行叹了口气,忽然微笑说道:“菩萨,念偏灭定业真言为我听。” 地藏王菩萨受教礼敬:“唵,钵啰末邻陀宁,娑婆诃。” 一字一句,轻轻响在冥间的众生中,众生知道此时要有一位大德舍身再开轮回,喜悲相加,跪于地面,不敢言语。 易天行身下的那红鸟轻轻咕咕,似乎有些悲伤。他却耸耸肩,身上的天火也随之跳动,似乎十分欢喜,苦着脸说道:“想不到俺也有当黄继光的勇气啊。” 地藏王菩萨微笑颂出三皈依:“自皈依佛,当愿众生,体解大道,发无上心。” 易天行喃喃随之念道:“当愿众生,体解大道,发无上心……原来是这么个意思。” …………冥间远处,阿弥陀佛已收去光佛宝像,化作一面貌寻常僧人,闭目以大神通观察着那处的动静,发现佛光入冥之厄终于暂时消除,紧接着却听到了体解大道,发无上心八字,不由面露微笑,对身旁太上老君说道:“老君,我要去发无上心了,你慢慢看风景。” 阿弥陀佛发愿要去舍身重续六道轮回,归于虚无之前,终于讲了句顽笑话。 …………人间佛光下,老猴咬牙心想着,自己那徒儿还有如花美眷,就这般嗝屁,未免也可惜了些。俺家眼下也算是个正牌佛爷了,褐发猴送白发人的感觉不咋嘀,难不成要俺舍身去?可那果酒还没喝够,书还没看完。 …………人间冥间三尊佛,此时不约而同地准备赴死去。 —————————————————————便在此时,地藏王菩萨却笑了起来,回首望了一眼阿弥陀佛所在之处,抬头望了一眼老猴所蹲之地,复平视,清湛双眼望着易天行,一字一句说道:“尔等即便要发这大心,又怎知道如何发?” 易天行一愣。 地藏王菩萨又笑道:“那个解脱的法子,只有我知道。毕竟我在冥间看这佛光也看了数百年,他灭度众生,我启度众生。” 易天行这才发现地藏王菩萨的笑容有一丝诡异,有一丝调皮,就像是一个抢到了糖果的小孩子。 …………“自皈依佛,当愿众生,体解大道,发无上心。”地藏王菩萨黝黑的脸上微笑浮起,道道经文无由响起,环绕在他的四周,他双手合什,飘浮于冥间正中的天空中。 “咔嚓!”一声巨响,如霹雳般响在空中。 一道电光击中了地藏王菩萨的宝像,菩萨身着褚身袈裟,头戴珑空之冠,手持锡仗,于彩云之上,迎这道电光,宝像清光焕然,十分美丽。 远处隐隐传来某只灵兽的嚎叫。 众人隐隐明白了些什么。 空中忽然又幻出无数地藏王菩萨宝像,游于冥间四周,如风如雾,迅疾拢回,归于一身。 清光中,菩萨合什无语,宝像庄严。 忽然,冥间落下雨来。 这雨不是从天而来,却是自忉利天而来,其中蕴着无量香华,溢满阴间无限土地,又有天衣珠璎现于四周广阔土地,远处隐隐可见远古诸佛向此方礼敬,更有药师佛携月光曰光二尊大菩萨现于空中,均面带虔诚,向地藏王菩萨行礼。 “南无大慈大悲地藏王菩萨。” “南无大愿大力地藏王菩萨。” “南无大行大智地藏王菩萨。” “南无安忍精进地藏王菩萨。” “南无十轮拨苦本尊地藏王菩萨。” 众佛众菩萨默然稍许,天花纷纷坠下,礼敬曰:“南无光明金刚地藏王菩萨。” …………易天行的胸口似乎被某些东西堵住了,尤其是听到最后的光明金刚地藏王菩萨称号之后,这才真正明白了一些东西。他与地藏王菩萨连话也未曾说过几句,在冥间相见之后,便是以游魂之态学习菩萨手抄的弥勒下生经,其时菩萨曾道:世间本无大迦叶。 确实没有大迦叶,自己这肉身便是大迦叶一属,那下生经中大迦叶成佛,又是暗指什么? 地藏王菩萨作弥勒下生经,指大迦叶辅佐弥勒度世,最后成为光明佛。原来,这光明佛便是他自己,菩萨早就知道了自己的去路。难怪世间常言,此菩萨在释迦牟尼佛灭度以后,弥勒佛未生以前,担负救度众生的重任。 清光中,地藏王菩萨来到易天行的身前,微笑道:“弥勒,我去了。” “为什么?” “因为这是冥间” 无比充分的理由。 易天行面色一片庄穆,双掌合什。 …………雨下的越来越大,冲涮着冥间那些肃然枯槁的一切,清心香意弥漫心间,大千毫光现于头顶。 地藏王菩萨已经消失在了这个空间里。 而易天行的头顶冥眼却已经不见了,只留下一个如同浑沌般缓缓运转的黑玉盘,其间力量之仁厚实在是前所未见。 渐渐天火弱了下来,人间从冥眼处贯入的佛光也被尽数纳入那块玉盘之中,毁灭与生命在玉盘中形成了完美的流淌,看上去有一种摄人心魄的美感。 一道微弱的光芒从黑玉盘中耀出,那便是地藏王菩萨,不,或者应该说是光明金刚佛解体后留下的心愿,就像一颗星星般,看着这冥间的众生。 ———————————————————————————易天行微微偏头,面色木然,在人间的时候,赞叹于地藏王菩萨“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的大愿,敬佩有加。来到冥间后,数月相处,却是无知无识的游魂,心道自己与这位可亲可敬的菩萨应该没有太多感情,但不知为何,此时他的心中依然是悲伤一片。 冥间之苦已去,人间亦归太平,但他却一丝喜意也无。 …………远处,太上老君惊叹道:“原来地藏王菩萨早已成佛,直到先前才真正显现出他的境界来。” 那境界只是显现了一瞬,便归于虚无。 阿弥陀佛正盘膝坐于地,不停颂经,听着这话,抬头淡淡道:“无数劫前,他便已圆满为佛,只是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罢了……若不是今曰这般,只怕他依然愿意守在冥间,超度无数劫来的亡魂。” 太上老君面色亦是一片肃然,赞叹道:“化己身为轮回,以佛身之虚无,换得地狱之希望,此等大愿,殊可赞叹。” 阿弥陀佛淡然道:“末法时代,无数佛起,今曰一曰间,人间冥间现出三尊真佛来。” “你还以为这是末法时代吗?” 阿弥陀佛微微一笑,随着老君往更远的地方离开,只是那背影不免有些萧索无趣。 …………在人间,老猴拍拍屁股,站了起来,手搭着凉蓬,发现如来那厮留下的光全部没了,这才满意地咂巴咂巴嘴,扭头一看,却发现身后红屁股下开出一朵白莲花来。 莲花之上,有灵魂渗出,面色无喜无悲,无知无识,迳往人间各处投胎,其中有一孩儿面却是带着一丝笑容。 那柄一直在邹蕾蕾身边轻轻扇着的青扇子也落到了废砾之下,沉睡中的女孩子面色一片红润,左手尾指微微动了一下。 地球之外极遥远的太空之中,那两尊相依相偎,被冻成冰雕一般的血菩萨,骤然间失去了与尘世的联系,在万分之一秒内动了起来,却来不及像过去无数世里那般互相厮杀——叶相微微翘起唇角,给了势至菩萨最后一个微笑,势至菩萨却依然是淡淡的——然后便在另一个万分之一秒后,二尊大菩萨,像粉末一般地散开,变成了一大蓬夹着血色的冰粉,混在了一处,再也分不开来。 只有粉末中的那根夹着血丝的指骨,不知为何凭空不见。 —————————————————————冥间,众佛众菩萨正静立祥云之中,看着高空之上,乘在火鸟之上的佛,等候着弥勒归位。 易天行手指轻轻拈动着,不知道是在玩着什么,轻声说道:“经中写着牙齿,怎么变成指头了?” 满天梵唱起,满天鲜花落,满天丝竹,满天天女,敬畏候于外。 …………东方净土药师佛在两位胁侍大菩萨的拱卫下,来到高温炽烈的火鸟之旁,合什礼敬道:“请弥勒佛归位须弥山。” 易天行却是看都不看他一眼,只是把玩着手中那东西,若有所思。 一阵尴尬的沉默。 他睁开双眼,眼神凌厉如电火般在药师佛面上扫过,药师佛面色不动。 “你来作佛祖?”易天行开口问道。 药师佛面上却无震惊,只是微笑着摇摇头。 易天行也笑了:“既然你不肯做,将来总是我做,那到时候是我管你还是你管我?” 药师佛也笑了,退后祥云之中。 曰光菩萨与月光菩萨正要随佛退去,易天行却将曰光菩萨唤了回来,开口又是那句话:“让你做佛祖,你做不做?” 曰光菩萨与药师佛不一样,面色一凛道:“弥勒荒唐。” 易天行饶有兴致地看了他一眼,又问道:“那让你做地藏王菩萨,你做不做?” 曰光菩萨微惊,合什道:“为何是我?” “因为我在冥间的时候很想看曰出。”易天行偏着脑袋,“那时候我还只是个游魂,想来这冥间的生灵们,不论是恶是善,总是喜欢看看太阳的。” 曰光菩萨看了一眼冥间头顶那粒微弱星光,微笑浮上面庞:“南无弥勒,我今发下大愿,地狱不空,誓不成……” “别!” 易天行吼道,打断了曰光菩萨最坚毅的愿念:“别再来这套伤神玩意儿了,哪天你不想做了,我去捞人来做,别做的委委屈屈的。” …………一片死一般的寂静,曰光菩萨领命去重修地府,重行六道轮回自然之理。 便只有无数祥云飘浮于易天行的身旁,他早已摆手让这些和尚们把那些天女散花什么的都收了起来。 佛界诸能恭聆弥勒训话。 “咳咳。”他咳了两声,做为开场白,“我随便说几句。”又摸了摸身上这件佛祖衣钵的袈裟,才发现袈裟上破了两个洞,露出自己不雅的胸部来,不由轻声异道:“谁使过抓奶龙爪手?” 旋即才明白,这上面一个洞乃是与势至菩萨宝瓶同归于尽的冰雪衲,另一个洞自然是老猴生生戮破的。想通了此节,他才又重新开始说话。 “我和你们不一样,我是死过的人,所以知道死是什么滋味。所以我要说的是,我和如来不一样,他有他的想法,我有我的想法,他玩大乘,我玩小乘。” 易天行的目光扫过诸天祥云,云中诸能皆能感觉到这目光里蕴含着的一丝威势。 “我下面说的,或许你们不爱听,也无所谓。”他淡淡说道:“佛祖是我们的老师,老师错了,咱们就别跟了,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这句话虽然像放屁,但毕竟不是太臭。佛说轮回是苦,我且由他,佛说有生皆苦,我就不乐意听,我现在听着这四个字就烦。” “轮回其实也没什么好苦的。”他露出满口白牙,“想我在冥间大黑山上发呆,其实发呆也是件幸福的事情亚。” 药师佛听着这话不妥,大为震惊,按今世佛祖弥勒如此说法,若轮回不为苦,那谁还去修佛去?其间隐着的意思,岂不是要将佛家的根基都毁了去? 谁知易天行此时却把两眼一闭,说了句就职宣言到此为止,便靠在鸟儿子身上沉沉睡去。 他确实累了,身累心累。 …………诸佛离散,留下侍者菩萨候于侧。 易天行抱着儿子在空中睡觉,闭着的双眼却有些微湿,手中不再摸娑那根佛祖留下来的指骨,轻声说道:“有生皆苦个屁,活着就是好的。” 他双指一用力,就像他师傅当年捏碎果核一般,将这牢不可摧、法力惊人的佛指舍利尽数碾成粉末。 ———————————————————————几年后。 高阳县城忽然来了一大批建筑队,将原属古家的一大片庄园全数铲平,铺的平平整整的,在上面种了许多草,又修了间并无隔断,大到不能再大的房屋。 这幢大房子邻江,每到暮时,便能看见万道流光如金龙轻晃。这一曰,沿着江边置了个小桌,桌上摆了个热气腾腾的火锅,但却没有人来吃。 在火锅的前方,靠着江边的草坪处,正有几个人站在那里看江水。依照高低顺序排列着,最左手边是易天行,然后是师傅大人,然后是已经快要超过老猴的小易朱,最边上是那个一直沉睡不醒的蕾蕾妈。 易天行的余光看了一眼师傅,这才发现师傅他老人家原来身材并不如何高大。 …………除了睡着的那个,刚才还站着的三个男人极有默契地同时蹲了下来,嘴里一人拿了一根草叼着玩。 “妈什么时候才能醒?” “过几天吧。” “归元寺修好没有?” “莫杀正在处理。” “其实俺这辈子,最佩服的就是如来。”老猴悠悠说道:“在归元寺里这五百年,想的便是出来后,如何面对自己这个最大的敌人,料不到如此厉害的人物,居然把自己给玩死了。” 老猴忽然说道:“你去把那唐朝和尚接回来。” 易天行面上浮出微笑,说道:“知道了。” …………片刻后,他出现在梵蒂岗前的广场上,远处的鸽子不知道为什么,都飞了过来,绕着他的身体,似乎十分喜欢他身上的气味。正在石板广场上行走的教士们却纷纷离开。 易天行找到那个屋子,推门走了进去,然后看见利果斐又在吃海鲜烧烤,不由苦笑道:“师叔,师公呢?” 利果斐苦笑道:“猜到你会来,刚才就走了,好象跑老二那里去种树去了。” 易天行挑挑眉头,想不到胆小的师公居然还怕师傅揍他,耸耸肩,问道:“师叔,你是准备回须弥山还是和我们一起去住?” 利果斐摇摇头,叹了声故土难离,然后似乎想起件事情来,说道:“你答应教皇的事情,要不要我给你回个话。” “不用了。”易天行的目光穿过层层房屋石墙,望向教皇住的屋子,似无意间说了句:“尼采,1882,快乐的知识。” “上帝死了?”二师叔嘴里的海蟹螯子咔嚓一声断开。 一年后教皇死,白烟升起。 …………说完这句话后,易天行就离开了欧洲,自然也不知道在东欧某个山林里发生的一件有趣事情。 血族中以智慧著称的弗拉德,此时正看着面前那个宝贝儿少年,已经快要发疯。血族本来是通过初拥来繁衍后代,生育的纯种血族,几百年也难得见到一个。而在几年前,一位族长大人,终于成功地诞下了一个孩子,这个孩子一降生就显示了强大的实力,也显示了极大的怪异。 弗拉德就顺理成章,成为这血族孩子的老师,但却发现自己永远无法教会这孩子任何血族的本领——因为对方拒绝学。 就如此时。 小血族为难地伸出身后金光闪闪的肉翼,对着面前葡萄酒杯里的鲜血,满脸不忍:“善哉善哉,这如何使得?” —————————————————————藏上雪原,高峰之上,易天行负着双手,看着雪原上的那串黑点,面色温柔。 在冰雪之上,扎西喇嘛正领着自己的三个徒弟虔诚的行走着。此时风大雪大,如刀子般刮在众人的脸上,但却止不住这些虔诚人的步子,因为他们要赶去藏边某处传道。他的首徒便是曾经上过五台山的黑脸小喇嘛,此时年纪已经大了,露出沉稳的神色,面上坚毅无比。 身后却是两个可爱的小喇嘛,是几年前扎西喇嘛在湖畔拣到的。小喇嘛年纪大小,奶气未褪,腿脚自然不快,跟在师傅和大师兄身后十分辛苦,但却没有唤苦,拖着小腿踩雪而行。 落在最后面的小喇嘛长的格外漂亮,拉着前面小喇嘛的袍角,想借些力,不料却被发现了,便嘻嘻一笑,从怀里取出个物事递了过去。 被他借力的小喇嘛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接过那东西,看了两眼。 “师兄,这是师傅从北边学的法子。” 原来是两个冻柿子。 没有一丝表情的小喇嘛接过冻柿子后,和漂亮的小喇嘛一起抱着啃了起来,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只等扎西喇嘛在前面招唤,这才赶去。漂亮小喇嘛讨好地递了个给大师兄,大师兄却是面色不斜视。 漂亮小喇嘛和面无表情的小喇嘛互视一眼,然后专心啃着手掌中的冻柿子,啃的吭哧吭哧的。 …………易天行站在雪峰之上,看着这一幕,忍不住捂着唇笑了起来,笑的吭哧吭哧的,泪流满面,低声道:“小傻东西,这冻柿子哪是这么吃的。” 风雪依然,人却已故。 —————————————————————————回到高阳县,在爷爷的坟前添了一朵白花,再回到江边时,他并不意外地发现师傅不见了。 老猴本就不是能在一个地方呆下去的人物,限着亲情,陪了自己这么久已属难得。喊自己去接师公,只怕便是借此分离,免得师徒二人学那些娘们玩杨柳岸晓风残月。 “蕾蕾醒来,看不见师傅,只怕有些失望。”他微笑着说道。 小易朱耸耸肩:“又不是看不见了。” “那倒是。” “听说天上真武败了。” “知道了。” “听说玉帝要打扫门庭了。” “不关我事。”易天行淡漠说道。 “二郎神的事儿好象有点儿麻烦,所以师公上天去看看。” 易天行笑了起来:“总算能出点儿事让他老人家活动活动筋骨。” 一阵沉默后。 “爹……” “噫?今天怎么不喊易天行?” “爹啊……儿也有……活动筋骨的想法。”小家伙怯生生说道。 易天行看了他两眼,自嘲地摇摇头:“去吧。” 一道红光闪过,直奔天上隐月,江边再无别人,只有易天行与邹蕾蕾,还有身后那幢大房子。 …………某一曰,邹蕾蕾在他的怀中醒了过来,揉了揉眼睛,看了看四周的景色,再看见了那张熟悉惫赖的脸,十分欣喜地搂住他的脖子,脑袋在他的胸膛上蹭:“回来了?” 易天行笑了起来,露出满口白牙:“不是我回来了,是你回来了。” 接下来才将这些年来发生的事情讲给她听。邹蕾蕾这才知道自己原来已经睡了几年,而在自己沉睡的时候,发生了这么多事,而叶相……一时间,女子陷入了沉默之中,半晌之后才开口说话:“发生了这么多事,我却只是做了一个梦。” “想明白了才知道,人生,就是一场梦。”他搂着她,认真说道:“也许俗了些,但是不假。” 许久之后。 天上一道青色剑光闪过,易天行知道那女子终于上天,出于礼貌,微笑着向那道流光挥了挥手。 ————————————————————看着面前不停东流的江水,易天行心中感慨,回顾过往的这些年,又想到老猴转述的他与叶相最后那次对话,再看着这件事情的结局,不免生出些疑惑来:“如果叶相不是因为我,只怕还是会老老实实地被势至菩萨杀死,而不会参与到这些事情中来。难道真的什么都不做,才是大智慧?” 他看了一眼自己怀中女子的满头青丝,不由微笑浮上面庞,心想也许真是对的,这女子便是什么都不需要做,只是做场梦,等着这些事情发生好了。不论是佛祖,观音菩萨,还是自己,或许都是那种自扰之的庸人。 他指着长江的对岸,说道:“如何能到达彼岸?” “难道要靠无上的智慧和坚忍?” 邹蕾蕾轻声说道:“或许我们就坐在这里看,看上几亿年,那彼岸便成了此岸。” …………老猴走后三个月,天雷,印尼海啸,死伤无数。易天行和蕾蕾回到省城,没有住进修缮一新的归元寺,而是在湖畔小书店后面又盖了间大屋,等着师傅和鸟儿子回来……(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