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天下疯魔,一人向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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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点儿,”慈禧微微皱眉,“她去凤翔胡同,是去见老六媳妇儿呢,还是……去见老六?” 这就是明知故问了。老公身陷囹圄,生死在不测之间,断没有“这个点儿”去和妯娌聊闲白儿的道理。就算七福晋的凤翔胡同之行,名义上约见的是“老六媳妇儿”,真正的目的,也还是拐着弯儿要见“老六”。 “臣以为,”关卓凡说道,“应该是恭亲王。” “那她就太糊涂了!”慈禧觑着关卓凡的神色,缓缓说道,“见老六,不是为了老七,也是为了老七,可是,老七的罪过,不是老六可以——” 说到这儿,打住了。 嗯,您这句“不是为了老七,也是为了老七”,有味道啊。 “太后说七福晋糊涂,”关卓凡微微一笑,“臣却觉得,七福晋是……大智若愚呢!” “哦?” 慈禧秀眉微微一挑。 “第二天,”关卓凡说道,“恭亲王过朝内北小街找我,说他越俎代庖,替朴庵拟了一道谢罪折子,也不晓得合不合适?特意拿了过来,请我替他参详、参详。” 啊? 慈禧愕然。 什么合不合适?——当然是不合适的! 老六真要替老七求情?他真以为自己的面子大到能够求下这个情来?他……不是这么糊涂的人啊! 何况,自从“退归藩邸”,老六那个人,遇到事儿,能往后边儿躲就往后边儿躲,身段儿能放多低就放多低——难道,几个月不见,改了脾性了? 就算奕譞是他的亲兄弟—— 咦,不对,也许是什么地方我误会了…… “‘替朴庵拟’……这道折子,署谁的名字啊?” “自然是‘朴庵’的。” 果然误会了——只是“代拟”,不是“代为乞恩”。 不过,即便只是“代拟”,但老六摆明车马,为老七“捉刀”,等于把老七的事儿揽到自己的身上来了,也可目为一种婉转的“代为乞恩”。 这一手,似乎并不怎么高明啊。 慈禧心中疑惑,沉吟了一下,问道:“折子上头,都说了些什么呢?” “主要是两条,”关卓凡说道,“第一条,说自己鬼魅上身、如颠似痴,乃至丧心病狂,犯下了十恶不赦之大罪,自己日夜痛悔,泪尽泣血,可是,罪过太大了,虽寸磔不足赎!所以,不敢腆颜乞恩,只能甘伏斧锧,求皇太后早日宸衷独断,付罪臣于明正典刑,以昭天下后世人臣者之炯戒。” 慈禧大出意料。 她急速的转着念头。 嗯……老六这是……以退为进啊! 过了片刻,慈禧轻轻叹了口气,说道:“原来这道折子,竟是这么写的——这可真是没有想到!” 顿了一顿,“我方才还在疑惑……嗯,老六这一手,‘置之死地而后生’,高明的很呐!” 关卓凡微微一笑,“可不是?” “你方才说……两条?” “是。”关卓凡的语速很慢,每一个字,都十分清楚,“第二条,嗯,原折是这么说的:罪臣痛定思痛,灵台明澈,尽晓昨日之非是矣!荣安固伦长公主,文宗显皇帝嫡嗣,穆宗毅皇帝嫡姊,龙日天表,圣质祥惟,宽仁睿哲,至纯至孝,才秀藻朗,端仪万国,堪承统绪之继、帝祀之奉……” 慈禧心头大震,脸色由红而白—— 老六哥儿俩,竟然要劝进! 还什么……“荣安固伦长公主”! 她的神情变化,自然逃不过关卓凡的眼睛,他也不背折子了,说道:“下面儿的话,大致是说,本来呢,他的罪孽深重,是没有资格再就统绪大事发声的了,可是,寸心不尽,被朝廷置诸典刑之前,唯一的希翼,就是看到……嗯,荣安长公主继统践祚,自己在宗人府‘空房’内,向紫禁城遥遥匍匐舞拜,恭叩新君登基,然后,可以含笑伏于斧钺之下矣。” 慈禧不说话,臻首低垂,高耸的胸脯,微微起伏。 “待我看过了折子,”关卓凡缓缓说道,“恭亲王说,这个折子,虽然是他代朴庵拟的,但里头的……自然也是他自己的意思,他自个儿也要上折,嗯,这个,劝……荣安固伦长公主,早正大位,以副天下臣民之望。” 他真要劝进! 慈禧微微咬住了细白的牙齿,胸口的起伏,愈加急促了。 “我说,”关卓凡面无表情,“六哥的进止,我不敢置喙,不过,这个折子,既然是为朴庵代拟的,总要朴庵本人看过了,没有异议,署了名字,才作数的……” 顿了一顿,“嗯,要不要请旨,六哥亲自去宗人府走一趟,同朴庵……这个,嗯,打个招呼?” 乔张做致!你们两个,也不晓得,是不是早就经已套好了路数? “恭亲王欢然说道,这样最好不过了——这个折子,原是要老七署名的。不过,我去看老七,似乎……不合规矩,我……不大好同‘上头’开这个口啊。” “我说,自然是我和六哥两个,联衔上折,这一次,我僭越六哥了——我的名字,放在前头。” 慈禧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套路,都是套路! “就这样,”关卓凡说道,“恭亲王去了趟宗人府,第二天,他自个儿的折子,他代朴庵拟的折子,就都递了上去。” 寝卧之内,一时无言。 慈禧不说话。 关卓凡也不说话了。 沉默。 沉默是有重量的,压在人的心头,愈来愈向下坠。 慈禧终于忍不住了。 “老六做事情,”她的话里,带着无可掩饰的讥讽,“还真是……出人意表啊!他这份儿,这份儿……嘿,以前,我怎么就没看出来呢?” “太后说的是,”关卓凡平静的说道,“臣也意外的很。” 意外? 慈禧心中,连连冷笑:这个事儿,就算不是你和他事先勾连好了,也是你一个套儿、一个套儿的布置了,等着他往里边儿伸脚呢! 你是……正中下怀! “老六这一手……手面儿不小!”慈禧话中,讥讽的意味,更加重了,“我看,比你一次过赶三万神机营‘出旗’,也小不了多少!” 这个话,关卓凡就没法子接茬了,只好欠了欠身,说道:“臣……惶恐。” 慈禧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可是,憋屈的太难受了!不刺他几句,感觉就要……憋炸了! 过了好一会儿,花了好大的气力,抑制住了进一步讥刺关卓凡的**,缓缓说道:“如此一来,老七的命,算保住了!而且,我想……说不定,他的下场,比他五哥,还好那么一点儿?” “呃……算是吧,”关卓凡说道,“朴庵的处分是‘革去一切爵职,回府读书思过,未奉明诏,跬步不许出府门’。” 微微一顿,“另,家产发回。” “好,好……这个,如天之仁啊!” 说“如天之仁”四字的时候,慈禧是面带微笑的,可是,她的笑容和语气,怎么看,怎么听,都像是一种嘲笑。 “恩自上出,”关卓凡神色如常,“这都是两宫皇太后的恩典!” 慈禧心中,重重的冷笑着:两宫?关我这个“西宫”什么事儿? “西宫”二字,跳出脑海,慈禧自己先怔了一怔,先头的那种强烈的无力感,迅速的、不可抑制的弥漫全身。 罢了。 颓然片刻,无声的、轻轻的叹了口气。 “奕譞已经革了爵,闲散宗室一个,你怎么……还喊婉贞做‘七福晋’?” 大约是一向叫惯了,一时半会儿,改不过口?再说,他不叫婉贞“七福晋”,叫什么?总不成,也跟着我叫“婉贞”? 婉贞又不真是他的小姨子…… 没来由的,脸上微微一红。 “回太后,”关卓凡说道,“母后皇太后明颁懿旨——呃,是给七福晋的:‘奕譞之罪,不及妻孥,着尔仍禀受福晋封号。’” 慈禧心头一震。 讥讽的笑容,慢慢儿的从脸上消失了。 “当天——恭亲王上折的当天,”关卓凡说道,“钟郡王、孚郡王奕譓先后上折,请立荣安公主为帝。” 什么? 慈禧目光霍的一跳,心里立即涌起了强烈的预感,难道—— “次日,”关卓凡继续说道,“睿亲王、科尔沁亲王、庄亲王三位,亦分别上折,请荣安固伦长公主早正大宝,以副天下臣民之望。” 果然!果然! 慈禧的心,怦怦的跳了起来。 这一次,关卓凡说到“荣安固伦长公主”几个字时,语气平缓而顺滑,再没有什么涩滞了。 “第三日,贝勒载治、镇国公载详、贝勒载漪,亦上了折子,意思跟前面几位,都是一样的。” 慈禧急速的转着念头:载治是隐志郡王的嗣子,宣宗一系;载详是老惠亲王的世子,仁宗一系;载漪是端王的嗣子,仁宗一系…… 这三位,都属于睿王说的“只好划到仁宗一系,不能再往上走了”的范畴,是“近支”中的“近支”…… 仁、宣一系,全了! 其中载治、载漪,还曾是嗣皇帝的候选人…… 慈禧的脑子,“嗡嗡”的。 接下来,是不是该轮到—— “第四日,”关卓凡说道,“肃亲王华丰、怡亲王载敦、郑亲王承志、礼亲王世铎、豫亲王本格,也上了一样的折子。” 果然,果然…… 至此,各旗旗主亲王,都……表态“劝进”了。 老天…… 慈禧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她不由微微的闭上了眼睛。 “第五日,类似的奏折,更多了……” 还有? “都是宗室的折子,”关卓凡说道,“最终,绝大多数有爵衔的宗室,都递了……这样的折子。” 这些人,都疯魔了吗…… “还有不少闲散宗室,托了亲王、郡王、贝勒、贝子代奏,意思呢,也都是一样的。” 疯魔了,疯魔了,真的都疯魔了…… “这些折子,”关卓凡说道,“这一回,臣也都带来了——都是原折。” 慈禧睁开了眼睛。 她突然发现,日已西斜,秋日的阳光,透过大大的玻璃窗,洒进了室内。 怎么突然就……满室生辉了呢? 又是一阵微微的昏眩。 关卓凡是午膳刚过的时候到的,午正。 现在呢……慈禧微微偏转了头,看了一眼那座摆在墙角雕花案台上的金自鸣钟……酉初了。 整整两个半时辰,五个钟头。 这辈子,还从来没有和人谈过这么长时间的话呢。 今后,大约也不会再和人谈这么长时间的话了吧? 包括和眼前的这个男人。 “卓凡,”慈禧轻声说道,“我倦了……” 关卓凡一怔。 “有什么话,咱们……明天再说吧?” “呃……” 关卓凡有点儿手足无措,不过,慈禧的这个要求,他不能拒绝。 “是,这一气两、三个时辰,太后也确实该倦了……” 顿了顿,“明儿,臣再过来领训,请太后好生歇息,保重凤体。” “嗯,你的伤……也该换药了。” “谢太后眷注。” “哦,今儿晚上,我见见婉贞,你看,好不好?” “当然,当然!”关卓凡微感狼狈,“什么时候见什么人,皆由太后自……” 说到这儿,觉得不该如此“着迹”,硬生生转了话头:“呃,七福晋挂念太后,这个,挂念的紧呢!” “挂念……” 慈禧轻轻的笑了一笑,笑容中,一丝无可言喻的凄凉和落寞,若隐若现。 明天,太阳照常升起,可是,他还是今天的他,我还是今天的我吗?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