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当年主谋
程寄书自进了内室,看见顾伯伯这个样子,心下悲伤的情绪直往外涌。 他们之间,有太多的话要说,却一下子,不知道又该从哪里说起。 顾侯也是如此,这六年来,从面上看,他们顾家权利与威望,日复一日青云直上, 但谁又知他这六年来,在金陵这个官场里,却步步如履薄冰。 这天下还是那个乱糟糟的天下,帝王还是那个昏庸无能的帝王。 眼见气氛有些凝固,程寄书沏了盏热茶,微微一笑递给对面的人。 “顾伯伯,我回金陵已有一年,却从未登门拜访过,您是否会觉得白疼书儿一场了?” 说着眼泪又要落下,也不知今日怎的如此感伤,怕不是被顾宁谣那个小哭包传染了吧。 顾侯叹了口气,沧桑的脸上,神色凝重。 “这些年来,你不联系我,我也能理解。” 停顿了一下,他又沉重地说道,“六年前自我们在雁州一别,我也曾派人寻过你,却怎么也找不到你的踪迹。那时陛下又追查得紧程帅府内,非要赶尽杀绝才肯罢休。程帅府内一百多人口皆难逃此难,所有男丁皆被刺配充军,女眷没入官内。即便如此,也不能让陛下如意。当年,他接到密报称程帅膝下有一独子,非要斩草除根。” 说到这里的时候,顾候眼眶愈发红了。 “若非当年将军对外宣称你是男儿身,而非闺中女儿,这也算给你多留了点余地。雌雄混乱,掩人耳目,谁能想到这点竟能救了你。” 程寄书听到这里,已经是泪流满面,难以自持。 “当时为了更好地掩护你,我做了生平最大胆的一个决定——烧府。” 顾侯声音明显哽咽了,这场灾难对程家还是对顾家,都是一场不堪触碰的痛楚。 他本是军人出身,铁骨铮铮不易落泪,今日却一度泪流不停。 程寄书听着他说这些,脑子里闪过当年一一幕幕回忆碎片。 气氛哀沉凝重,顾侯轻叹一声,哽咽着继续说下去。 “当年你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若是不想个办法,以陛下的性情,大开杀戒也是极有可能。说到底,我还是想守住将军带出来的雁云军。那时候啊,刚好营内有个小兵感染了风寒死去,他无父无母,是我捡回来的孩子。为了掩人耳目,我把他拖到将军府你的房间内一把火烧了。事后,又命人报官说你已丧尸火海,再无生还可能,陛下方才肯罢休。” 听到替尸之事,程寄书张大了嘴巴,很是吃惊。 她从来不知道这些事,只知道母亲自缢以后,将军府内一片混乱。 她当时才十三岁,虽然也上过战场,毕竟还是个孩子。 她连自己以后的命运都不知道,又怎能在那样的处境下顾及其他人。 程寄书紧紧地攥着衣袖,生怕自己撑不住,会放声大哭出来。 看着对面的顾伯伯,她的思绪绕成一团,千丝万缕如缠着她,就像被束缚一般,挣扎不开。 顾伯伯是老了,六年前的他,一头青丝。 不过自军营里打磨出的英雄铁血气概,不随年龄减弱,反而越来越强。 顿了顿,顾侯慈爱地看着程寄书。 “自那以后,书儿你去了哪里,又怎么成了如今的荀朗了?” 程寄书本在回忆里不可自拔,一听这话,如梦初醒。 “那天,我见京中来使在帅府内四处寻我,闹得鸡犬不宁。趁着他们不注意,我翻墙跑向后山。后来因天黑路难行,误闯入雁州一宅邸内。那房主是个风雅良善的夫人,我管她叫雪姨。再之后,我便离开雁州去学艺,直到一年前才回到金陵一次,误打误撞栖身朗月阁。后面的事,我不说您也知道了,我也是偶然才救了谣谣。” “噢,原来是这样”。 顾侯恍然大悟,谣谣的事,还是他心上的一个结,幸好遇到了阿书,不然恐怕顾候这辈子都不能原谅自己。 如果谣谣出事的话,那他还算什么称职的父亲呢。 二人从开始的沉默相对,到后来渐渐聊开了,气氛也稍稍缓和了许多。 程寄书想了想,还是开口问出自己一直以来积压的困惑。 “顾伯伯,我有个很久以来一直想不通的问题,想请教您?虽说,问出来或许太冒昧了些……” 顾侯听到这话,赶紧摆摆手。 “你这孩子,还和伯伯谈什么冒昧与否。我心里也知道,你肯定很疑惑,我是怎么从雁云军的副将,坐到如今的平阳候,对吧?” 程寄书轻声嗯了一声,不敢抬头看他。 她知道自己的这个问题,过于直白了些,怕伤了顾伯伯的心。 顾侯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饱经风霜的脸上,满是岁月留下的勋章。 “这事说来话长,当年我给你们程家料理完后事以后,能救的人,我都设法救了。那时京中派来的特使,也就是如今的定国公章孝正,召齐全军将士,说要解散雁云军重新整顿。彼时我是副帅,雁云军以我为主心骨。若不是恰逢北朝侵犯,唯有雁云军可镇压,恐怕我也没机会,于今日再见书儿你了。” 顾候长叹一声,程寄书心下已有了定论。 她想得果然没错,顾伯伯有如今的地位,都是坦坦荡荡,堂堂正正用功名换取来的,父亲当年果然没看错人。 “后来呢,伯伯怎么会进京来了?既是雁云军可镇压北边,伯伯要是不在雁州,又有谁配出任主帅,对抗北朝呢?”程寄书疑惑地问道。 “是啊,原本我应该继续在雁州,统领雁云军大杀四方,做一个称职的将士,即便马革裹尸也无惧。可我现在却在金陵,顶着侯爷的名号,没有一点实权。我的兵权,早已被圣上收回了。” 说到这,顾伯伯又忍不住长叹一声。 “什么,你的意思是您现在手上没有兵权?那雁云军呢?那是父亲手把手带出来的啊!现在谁在统领雁云军!除了您,谁,谁又有资格!” 听到顾伯伯说的话,程寄书攥紧了自己的拳头,愤愤地站起来,愈发克制不住音量。 顾候看着眼前的女子,颇有程帅的样子。 这父女两的脾气,真的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如果,没有当年那场血案,现在的他们,应该会很幸福吧! 纵马风沙,热血激昂,一生豪情万丈。 可惜,这世上,偏是“如果”这词,最为折磨人。 想到这些,顾候又连声长叹。 “既是你说到这个,我真的太痛心了。昔日程帅在时,雁云军万众一心,势不可挡。而今自定国公收走兵权后,我这个军侯不过只剩头衔,真正的兵权,反而被他牢牢攥紧在手里……” 一说激动处,顾侯咳嗽不止。 仿佛积压已久的一口怒气,一下子奔涌而出。 程寄书听着这些,心下完全明白了。 这场悲剧的开幕,从一开始就是兵权的争夺战。 为了收走雁云军的兵权,定国公和昏君联手毁了她的家。 或者说,主谋只有定国公,昏君不过是杀人工具,傀儡皇帝而已。 这南朝的天下,实际掌权者,早就不是阮氏王朝了,而是他定国公章孝正的天下。 南帝不理朝政多年,所有臣子呈上的奏章,最后都会悄悄带入国公府。 就算他章孝正当朝指鹿为马,也无人敢指出这是错的。 这么说来,他才是六年前程家血案的主谋,唯有扳倒他,这腐烂的政权才会分崩离析,才能告慰双亲的在天之灵。 程寄书心下已有了一番计较,又与程伯伯闲话了些许家常。 临走前,顾伯伯打开带来的长木匣,里面赫然摆着一张长弓。 这是十二岁那年,父亲送她的生辰礼。 她摸着这弓,再次绷不住泪流满面。 父亲爱极了这把弓,他的弓总能拉的满满的。 可惜,再无长弓惊此生。 二人复又攀谈了许久旧事,顾侯方才起身告辞。 送走顾家父女以后,寒昭见程寄书的表情不太自然,刚想开口问候一句,便听门外小丫头来报,“灵栖姐姐回来了!” 紧接着,便看到从门外快步走进一妙龄女子,身姿窈窕,眉眼盈盈。 她往地上一跪,神色凝重地对程寄书汇报。 “姑娘,定国公明日到金陵!” “什么?” 程寄书一下子有些惊愕,她还没从刚才的心情缓过来,更是丝毫没想到风波会来得这么快。 南朝的风雨,才只掀了开端而已。 看来啊,这世间事大抵都是如此。 该来的,早晚都要来的,想躲也躲不掉。 程寄书,你害怕吗? 程寄书,你不准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