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余悸
知觉和感官在闷热的烘烤下一分分恢复回来,空气中氤氲着的迦南香味有些浓重的过分。 炭火在炭盆中噼啪作响的细微声响令人闻之心安,我将手缓缓移到起伏平稳的胸口,这才迟钝的感受到自己裹在厚厚棉被的身体已然不知何时沁出一层黏腻的冷汗。不过略微抬了抬腰,身体便从各处遽然传来阵阵难忍的酸痛。 “归萤?”许是听我负痛而吟,一个恬静的女声幽幽从外间一壁应着一壁快步走到我的床前。额间传来一阵凉丝丝的舒爽触感,似乎有人正拿着沁过温水的帕子细心的替我擦拭着汗水。“你醒了…感觉如何,可还疼得厉害吗?” “——宛秋?” 我迷迷糊糊唤着,睁开的双眼却已渐渐看清了伏在我床边目若秋水的宛秋的柔美面容。我由着她轻轻牵过我的手放在她净透无瑕的脸颊上,这才发觉自己的手是这样的冰凉而僵硬。“你怎么在这里,我…我又怎么会,段冥呢——段冥怎么样了!” “段公子很好,眼下正在我房中熟睡安养。” 宛秋见我因为霎时激动而再度牵扯出浑身的痛楚,连忙心疼而轻柔的替我抚顺胸口,“你们是在凌晨被两个蒙面的黑衣男子背着送回来的。只因我起得早碰巧撞见,他们又实在没有其他可以托付的人选,这才权且叫我代为照顾。” “黑衣男子…你是说,氶钺和氶斧?”我的头脑昏昏沉沉,仍旧无从记起当夜在链月山昏迷后的任何事情。“他们是怎么知道的…那,花姨呢?花姨知道我受伤的事情了吗!” “你放心吧,自姬萨容重病出楼休养以来,桃销楼生意无人照应,花姨便一直忙得不可开交。自今早你和段公子被送回到现在,她都还没能抽身回后楼歇息过一次呢。眼下已过申时,我只对下头说你今日身子不爽快,提早安歇了就是。” 宛秋的笑容宁和美丽,让人观之便沉沉心安,“至于送你们回来的那两位的名字,晨间倒仿佛听段公子提过,只是当时未曾留意,我倒也不记得了。” “什么——段冥醒来过吗?” “是啊,本来你们被送回来的时候都是不省人事的。只是那两位黑衣人不放心将你们交给我,本想将你唤醒问你什么意思的。奈何你伤得实在太重,加之精疲力竭,怎么叫都叫不醒,他们这才唤醒了段公子。” .宛秋娓娓道,“段公子也是一样的虚弱至极,不过他倒警觉,向我询问了好些你的事情。我虽未全部答对,却也到底赢得了他的信任。为免惹人生疑,我便叫他睡在了我的屋子。临休息前,他还叮嘱我去为他抓了许多益于你二人养伤的药材。这事于我倒是不难,毕竟这些天我日日吃药装病,不过郎中来时请他多开一张方子罢了……” 宛秋说的不错,那日花姨的确答允了我不让宛秋开门接客的请求。只是这姑娘身为花魁入楼,身契价值连城,却不是说赎就能赎的。为争取时间另寻他法,花姨便依着姬萨容的法子将计就计,施以错药,延长宛秋病症的时间。 只是此法虽然能平桃销楼一众恩客怨言,亦可免楼中下人察觉端倪,却到底苦了宛秋自己的身子。 映着阁中昏黄的烛光,只见她原本饱满精巧如瓷器娃娃般的脸颊已经有了细微的松弛和下陷,眼下乌青层层晕开,就连肤色也由原本的灿若桃花变得多多少少有些黯淡。整个人就像一枝严霜打过的天香牡丹,美则美矣,却到底失去了原本不可方物的炯炯神韵。 “话是这样说,只是你也未免太自苦了些。”我心疼道,“你是遭了姬萨容的算计才伤了身子。这病本属千金一科,女儿家最是沾染不得。那给你配药的郎中倒好说话,你叫多加一副药,问也不问便给你一副药。要我说,也是个没什么分寸的,你喝着他给你开的药实在冒险,万一哪日他把药熬浓了半分,或是错手多加了什么进去,把这磨人的症候坐留在你身子里可怎么好啊!” “你啊,当真是此番伤得痛了,没了往日胆气不说,嘴也变得琐碎起来。” 宛秋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手上仍旧拿帕子反反复复为我擦拭着额间的虚汗,“我的身子我自知道,如今虽得吃些苦头,可也总比楼里其他开门迎客的姐妹们强。前两日曾听楼里资辈老的姐姐们闲话,我才知道原来做这一行竟也处处凶险!若是不走运,接了不干净的客人,只消短短一晚便会染上隐病。轻则溃烂生疮,重则危及性命。这些我之前自是懵然不知的,如今想来,自己实属三生有幸,在这般乌烟瘴气的地方,遇到了你这么一位济命的贵人。” 眼见宛秋越说越是慨叹,我生恐她忆起了与楚河的往昔再度伤情,便立即信口打岔道:“要我说啊,三生有幸的人是我才对。昨日本以为就要一命呜呼了,万万没想到竟能被段冥救下——你不知道,他是个可靠至极的朋友,在你没来桃销楼之前都是他陪着我的。就连我的武功都是他教的呢……后来我二人不敌对手,人事不省的被送回桃销楼,又得你这般悉心照料。否则啊,只怕便是没有死在那个疯子的剑下,我昨夜也要发高热烧死在自己的床上了。” “好端端的,说这些做什么。”宛秋埋怨的白了我一眼,神情却又掩饰不住的担心起来,“只是我实在不敢想象,昨天你们到底遭遇了怎样凶险至极的事情?我原瞧着段公子那把佩剑威风得很,想来他的武艺自是不俗。敢是你们惹着了哪位绝世高人,竟连性命都险些丢了?” “那个女人确实深不可测。” 眼前浮现出那个如恶魔一般可怖的红衣身影,我高热未褪的身体便不禁再度寒战起来,“你只看段冥那把侓慛剑威风,却不知道那个想要杀我们的女人使的武器更厉害,竟是一把通体黄金,无坚不摧的长剑呢!剑奇怪也就罢了,她的武功招式也邪门的很——居然能用那把剑甩出成型的凌厉剑气,害得我和段冥吃了这许多苦头……我看她就不是人,就是阴曹地府出来索人魂魄的厉鬼,当真是可怕至极。” 我回忆的过于专注,差一点没有看见宛秋在我说话时脸上浮现出的惊惧表情。她狭长的柳叶眉倏地一跳,似是脑中亦想象到了我所描述的画面。见我疑惑的望着她,她才匆忙掩饰了脸上肌肉的紧绷,神情却还是分明的惊魂未定。 “天下间居然还有这样厉害的招式…”宛秋收回按在我脸上已然失去余热的帕子,有些怔怔的颤声道,“若是如此,你和段公子,归萤,你们以后还是少出刈州城为妙了……” “这个自然。”我关切的注视着宛秋道,“可是适才我说的话吓着你了,宛秋,怎么你好像很害怕的样子?” “哦…没事。”宛秋匆忙应着,一滴冷汗却冷不防从鬓角渗落。她有些窘迫的用帕子擦了擦自己的脸,“实在是我一早看过你身上的伤,如今又听你本人亲述受伤经过,便不免有些胆寒——” ——咚咚咚,宛秋猝不及防,又被这突如其来的扣门声响吓了一跳。她似有羞赧,眨了眨明亮美丽的大眼睛对我尴尬的笑了笑,随即向外问了一声是谁,声音仍是令人痴醉的优雅曼妙。 “姑娘,是我。”外间朗朗传来宛秋屋里近身侍婢的声音,“奴婢给您送药来了。” 宛秋低低哦了一声,莲步轻移便往外间去了。不过两句话功夫她又掀帘回来,手中端着一张盛着两只白瓷碗的托盘:“一碗是驱寒的姜汤,我叫我房里人亲做的;一碗是固本培元的良药,是段公子的方子。都是你的,快些起身趁热喝了吧。” “啊…” “——我那屋此刻也有两碗一模一样的药送进去。只是他之前比你多了许多劳累,此刻尚未醒转,自有我心腹的侍女伺候他服下。” 宛秋似乎读懂了我怔怔凝在她手中药碗的氤氲热气的神情,坐回床边对我温柔道,“段公子和我都好得很。你啊,眼下只乖乖把这两碗苦药喝下去,再结结实实捂一被子的汗,然后踏踏实实的,一觉睡到明儿晌午便是。” 我看着宛秋美丽而笃定的微笑,心中一口口由着她喂过两盏热气蒸腾的药汤,换了一床崭新干爽的棉被,听她去外间细细吩咐自己侍女对于今日之事绝对保密,心中再无其他挂牵。双眼闭起,便任由自己被翻涌上头的浓烈睡意缓缓淹没了。 这一觉我直睡到巳时才醒。 睁开眼来,虽然身上处处仍自酸痛依旧,我的精神却已十分饱满,与昨夜伤后初醒自是天差地别了。小丫头见我起身出来,便兴高采烈的唤人进来将桌上放了一早的餐食拿回小厨房熥一遍再送来。 房门口众人才鱼贯出尽,段冥的身影便欢欣的跃了进来。 “段冥,你来啦!”我见他神采飞扬,显是伤患并无大碍,不由心花怒放,脚步虚浮的站起来将他拉到案前坐下道,“你怎么样啊,伤势可还严重?才醒就来看我,也不说再躺两个时辰多休息休息……” “无妨无妨。”段冥连连挥手轻笑,见我精神饱满,亦是欣慰欢喜,“怎么你又忘了,咱们俩的伤势原是不偏不倚对半分的。你昨夜在冰雪里躺了那么久,今日都能行走如常;我巍巍男儿身,又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这倒是,只是昨夜我们实在伤得惨痛。尤其这两处剑伤虽未流血,可却比当日我夜盗侯府所受的伤疼多了,真是邪门……”我心有余悸道,“到底是你的药灵验。昨夜不过才喝了一盏,今晨起来不但高热尽退,连体内真气似乎都补回了两三成呢!” “哪里是什么灵药,不过只是个舒经通络的方子。今早卯时不到我便起来打坐运功,你我二人一身休养一身调息,养伤自然事半功倍。” 段冥笑得安恬,随即眉心浅蹙,眸中泛起层层涟漪道,“只是说起这伤,实在不得不令人心惊。记得昨夜那个女人一身朱红,手中的佩剑通体浑金——金本是至软至沉之物,最不宜用来铸剑。而这一把长过五尺,又宽又粗,少说也有百八十斤。这样一把笨剑的剑锋竟能那般刚猛不说,那个女人居然还能将之舞得又稳又狠,毫不吃力,实在是骇人听闻……对,那个女人,她可比她那把剑还要可怕,我在这江湖行走近十年,还没有见过那样的招式——以纯阳真气注剑,并以剑型掷出,飞旋数丈不减不散,又能藏以剧毒……” “——藏毒?你说我们中的剑气有毒!”我霎时汗毛倒数,下腹与手臂的伤处便隐隐作痛起来。“那我们岂不是——” “——你放心。这毒只不过是真气入剑复又脱出,而从剑内带出的浑金之毒。虽然毒性发作猛烈痛苦,却不是什么刁钻难解的奇毒。咱们只消这两日多吃些鸡蛋鱼虾,多饮些豆浆牛乳,相信便可自行化解了。” “这样啊…如此说来,那个女人倒也算不得阴损。”我长舒一口气,双手无意间便抚向下腹仍旧坚硬微凸如被厉火炙烤过一般的焦黑皮肉心有余悸道,“难怪这伤这样疼,又不像寻常伤口一般破皮流血,原是还有这样的玄机。” “比起我们尾教赤炎旗的各色机关暗器,她这般用毒,倒也的确算是光明磊落了。”段冥沉声摇头道,“只是你道她的手段又如何不狠辣?那般刚猛纯阳的真气,又是凌厉的剑型。换了常人只怕中了一剑便得丢了性命。只因你我乃习武之人,有真气护体,加之有双倍的生命力和抗性,勉强可以忍受金毒入体的摧心剧痛,这才有幸捡回性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