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1章 缘起
任平生把车停在路口,顺着小径朝里走去。 这条路草木丛生、阴暗幽静,山风像偷儿一般时不时把冰凉的手伸进衣服里,偶尔有一两声虫儿的怪鸣,衬托着周遭更为寂静。 路的尽头,林荫深处,一片青草绿地,一群人围成个圈子,人人都穿着黑衣,手臂上缠着麻布,女人们用手帕掩着鼻子,偷偷哭泣,男人们抽着烟,一边咳嗽,一边聊天。 走得越近,看得越清,但这群人的面目却十分模糊,好像蒙着一层云雾般,只能看出个大概。 青草地上,新翻的泥土带着湿气,中间摆着一具黑色的棺木,棺木四周堆满了白色的菊花,和一些花篮、花圈,这似乎是一场葬礼。 任平生找到最近的一个妇人,问她: “这里躺着的是谁,谁死了?” 妇人哽咽着答道: “死的是我的侄儿,他年纪轻轻就走了,抛下妻儿俩,太可怜了。” 任平生皱皱眉,又问另一头的男人,问他: “你也是来参加葬礼的吗,为什么不悲伤。” 男人把抽完的烟蒂扔在地上,用脚后跟踩灭,口中含糊道: “死的人是我的同事,单位派我来代表献花圈,我呆会还得回去上班。” 任平生摇摇头,走到表情最为悲伤的老妇人旁,问她: “你为什么哭得这么伤心?” 老妇人抹着眼泪道: “他是我的儿子呀,我唯一的儿子,我这辈子的寄托,我……我恨不得替他去死……我的儿呀……” 任平生突然感到身上刺骨般的冰凉,周遭的空气好像一下子都被抽光了,四肢好像在福尔马林里浸过般恶臭,口鼻传来的都是深入骨髓的寒意。 但他的头部却跟火烧着般炎热,脑壳中的液体都快要向外喷出来了,眼前一片熊熊烈焰,整个世界都变得红彤彤的,无比绚丽。 这两股冰火不能相容的感觉相互冲撞、相互吞噬,让任平生头疼欲裂,却又四肢乏力。 他使劲摇了摇脑袋,眼前的世界似乎放大了许多,蒙在那些人脸上的云雾也渐渐散了。 那个梗咽的妇人原来是任雪萍,她脸上一点病态都没有,皮肤和气色都好了许多,看来印度泰瑞沙真的有效,姑姑又跟以前一样美了。 “姑姑,姑姑,我是平生啊。” 任平生兴奋地打招呼,但任雪萍却像没听到般,对面前的侄儿视而不见,依旧轻轻抽泣着。 姑姑这是怎么了? 任平生带着疑问,把视线转向旁边的老妇人。 瘦小的身子,花白的头发,悲戚的表情,这不是自己的母亲王秀君吗? 母亲看起来比上次见到的时候又老了,不,她起码老了十多岁,上次回家的时候,母亲的头发没有这么白,她的牙齿也没有掉落,她的腰还是挺直的。 “我的儿啊……我的儿……我亲亲的儿子啊……”看着母亲长一声、短一声的哭泣,任平生肝肠都要断了,他心疼地安慰着母亲。 “妈妈,我在这,我好好地,我没事啊!” 但无论他如何手舞足蹈、大喊大叫,但母亲却好像看不见他一般,只顾着哭泣。 任平生这时候也看出了点端倪,他刚才说了这么多话,做了这么多动作,四周的人却当他不存在般,依旧做着他们该做的事。 “这是怎么了,难道中了魔咒吗?” 任平生环顾四周,一张张面孔都很熟悉,自己的父亲、妻子、儿子、单位的同事、同乡的发小……甚至还有大学的同学,他们的脸孔一张张浮现出来。 有的很多年没见了,脸上带着岁月的沧桑;有的跟记忆中并无两样,只是目光呆滞,但任平生都记得他们。 妻子穿着一身黑衣黑裙,原本丰腴的身体瘦了不少,她今天没有化妆,皮肤暗黄、眼袋沉重,眼前的她,与印象中那个无时无刻不追求精致的妻子,相距甚远。 站在旁边的儿子,好像比上次见到时又高了些,两只眼睛哭肿得像桃子似,一边哭、一边还在流鼻涕,时不时吸一下,声音之大,惹得妻子拧了他一把。 儿子吃疼,哭得更大声了,妻子硬下心肠不理睬他。 任平生却见不得儿子哭,看到他难过的样子早就心软了,他想伸手去抱儿子,却惊异地发现,自己伸出去的只是空气。 任平生大惊,他把手举到自己眼前,看到的只是面前的人群,他的手好像透明一般,根本不存在。 我这是怎么了? 任平生焦急地往腿部看去,只有地上的泥土和小草,他伸手去抚摸自己的身体,却和抚摸空气一般,一切都是空荡荡的。 我是谁,我哪里去了? 任平生惊恐万分,他大声喊叫着,挥舞着,跳跃着……却没有人回应他,也没有人感觉到他,他就像一个隐形人般,不,更像空气一般,无所依存。 任平生突然冒出了一个可怕的想法,他踉踉跄跄地穿过人群,就像空气般穿过一个个人的身体,走到那具棺木前,朝里面看去。 一个面无血色的任平生正躺在里面。 ...... “不,不要……”任平生狂喊着,双手像僵尸般高高举起,又重重地放下,然后浑身如过电般不断颤抖,牙关不断上下磕碰着,发出可怕的声音。 一双瘦削却有力的手抓住了任平生的胳膊,将他牢牢固定在铺着白色床单的病床上。 “医生,医生你快来一下,病人又发作了。”一个女声急切地喊着,她的语气里充满了担忧和关切。 一脸不耐烦的医生走了过来,他看了看病人,摇摇头道:“不必担心,这是药物在起作用,高温是正常现象,烧退了,病就好了。” “你们只要注意,别让他把自己的舌头咬到就好。” 说完,医生就继续走到其他病房去,继续他的工作了。 只留下病房里的一男一女,面带忧色地看着床上仍然抽搐不断的任平生。 晚上10点,医生查完房后,给任平生换了另一种药物,按他的话说,这次输液结束后,病人基本上就脱离危险了。 吊针里的液体一点一滴地流进静脉,病床上的任平生的呼吸渐渐平缓了下来,只是偶尔还会张张嘴,口中不知念叨着什么,说着一些旁人听不懂的话。 “立松,你先回去休息下吧,今晚我来看着。”安淇走了进来,把手里的塑料袋放在床头,关切地看了看病床上的男人,对着已经开始打呵欠的林立松道。 “嗯,那今晚就拜托你了。”林立松也不推辞,他昨晚值了一个夜班,此时已经有些撑不住了。 这些天,林立松和安淇两个人轮流看护任平生,看着他从开始时高烧不退,整晚说胡话、抽搐,到现在情况已经好了很多。 除了白天发作的那一次,任平生已经有12个小时没有出现异常,两人都松了一口气。 “这些天,实在感谢你了。”林立松走到门口,停住脚步,对着安淇道。 他平时惜言如金,能不说话就不说话,今天的确出自肺腑地感谢安淇。 接到医院打来的电话,林立松立马赶到燕京,这时任平生已经昏迷三天了。 照医生的话来说,任平生虽然不是什么大病,但他本人身体抵抗力极差,像是免疫系统受到重大损害般,再加上他本人求生意志严重缺乏,所以导致病毒入侵感染,一病不起。 任平生真正的朋友不多,张温梧的工作暂时分不开身,林立松又不敢把病情告诉他家人,只有安淇,在听到消息后,毅然向学校请了年假,赶到燕京来照顾他。 要没有安淇,林立松自个还真的没法照顾得来。 “你也很辛苦,快去睡个觉吧,明天还需要你呢。”安淇给了林立松一个微笑。 其实她也很辛苦,任平生这些天都躺在床上,除了翻身子和抽搐时外,大小便、擦身子、换衣裤这些私密的事情,都由安淇包办了。 虽然他们俩的关系早已明确,林立松也不是外人,但一向恬静的安淇,也顾不得自己人妻的身份,尽心尽力地照顾病人。 再加上一直担忧任平生的病情,安淇这几天都没什么睡,黑眼圈一天比一天地深。 林立松走后,安淇又给任平生擦了一遍身子,然后搬个凳子坐在床边,听着病床上的男人口中呓语不断,看着往日里那张意气风发的脸庞,安淇忧心忡忡,只能默默为他祈祷。